Read Something:《斷頭台上的時尚女王:瑪麗.安東尼 — 一場時尚與政治的血腥角力》 卡洛琳.韋伯 著


時尚與政治從來就脫不了關係。

時尚與心理、以及社會關係之間的化學效應,於時尚史學家與社會文化研究學者早已是辯論多年的議題,若穿衣者可以透過衣裝說話,為什麼政治不可以利用時尚發聲?

無論是1970年代聚集在海德公園的「花的孩子」或Vivienne Westwood的龐克青年,再到黛安娜王妃與賈桂琳.甘迺迪,以及近年的希拉蕊和朴槿惠,時尚與政治的羈絆或許早已不是新聞,似乎只有台灣,還在苦苦切割政治人物與時尚產業,前者扛著「清廉」的貞節牌坊,後者揹著「奢糜」的十字架。

但時尚與政治的關係從來不簡單,一如《斷頭台上的時尚女王》的書名,是一場「血腥角力」,稍一失足便成千古恨,大約就像好朋友林山姆幾年前對神劇《后宮.甄嬛傳》的評價:「這是一場后宮生死鬥—真的會死的那種。


這本書從John Galliano著名的、以瑪麗.安東尼為靈感的Christian Dior 2000年秋冬高級訂製服系列為切入點,拋開一般人所關注的浪漫故事,以嚴謹、考據但又夾著詼諧的方式,細數這位傳奇王后一生所帶動的瘋狂時尚潮流與其後的政治意義,並且試圖論證那些美妙的服飾如何因為錯誤的政治意向,引領她步向死亡。

Christian Dior 2000 Fall


看起來很嚴肅對不對?其實一點也不會。

如果你對瑪麗.安東尼著迷、熱愛歐洲時尚史,這本書其實相當有意思,因為它鉅細靡遺地描繪許多台灣歷史課本和網路八卦文章不會告訴你的事(甚至有點反諷的),例如:第一章節就揭示,當時自視甚高的法國貴族們因為這位奧地利公主的高額頭而瞧不起她:

……派遣團還規定,公主的頭髮必須進行打理。瑪麗.安東尼那一頭任性的莓金捲髮通常是以一條貼著頭皮的粗羊毛髮帶從額頭往後梳定。然而,髮帶開始沿著她的髮線造成難看的禿斑;而且,因為它在她頭上形成了高聳的「一堆捲髮」,這種髮型更是突顯了法國官員眼中無法接受的高額頭。

或仍是儲妃的瑪麗.安東尼曾因為政敵的慫恿,決定解放身體不穿內衣,雖然政敵的目的,是破壞她初到法國、在國民心中美好端莊的形象,她後來也迫於不孕的壓力穿了回去,但作者認為,追逤初衷,儲妃決定這麼做,或許仍是希望奪回嫁到法國之後,被剝奪的身體自主權。

甚至,她大膽挑戰騎馬,當時騎馬屬於男性運動,女性可以小玩怡情,絕對不可立志成為騎術高超的馬術師,她不但獲得路易十五這位爺爺的批准,還將女性側坐的騎士裙裝改為跨坐的男士馬褲,並命宮廷畫師為她畫下肖像畫(要知道,女權主義者倡導的褲裙要到1850年代才出現,而且結果是失敗的)


瑪麗.安東尼於一七七一年夏天委託繪師為她繪製身著男性騎裝的肖像畫,
作者認為她或許參考了太陽王路易十四的肖像,
而政敵則利用這幅畫宮及儲妃不守婦道、企圖掌權。

她將洛可可時期誇張的髮髻推到流行最顛峰,她的御用髮型師萊昂納爾在回憶錄裡描述王后頂著他的新作品出現在歌劇院時:

歌劇院內一片騷動!在那個尚未有座位的時代,樂池裡的人彼此推擠,以期目睹這個極具創造性的傑作:三隻胳膊脫臼、兩根肋骨斷裂、三條腿骨折……簡而言之,我徹底地勝利。

高聳、誇張的髮髻與髮飾在當時甚至成為婦女對社會、政治議題表達立場的工具,她們會根據時事訂製不同主題的假髮,在推翻王權的革命時期,她們依然保留這樣的習慣,以紅白藍裝飾髮型。

一七九零年時尚插畫中的「愛國髮型」包含革命的紅白藍三色。

而瑪麗.安東尼於小特里亞儂宮中,最熱愛穿著的、以資產階級的灰、米黃、粉彩印花棉布製作的高樂(Gaulle,一種寬鬆的直筒洋裝,不同於時下流行的鯨魚骨束腹,只用寬緞帶繫出腰身)與簡約的白色軟帽,在革命時期也陰錯陽差地因為一群藝術家的妻子穿著它們支持革命,而成為「美德的標誌」。(但她第一次在公眾面前以肖像披露這種「盧梭式田園生活」打扮時,差點嚇尿一干王公貴族,政敵更是不遺餘力地向民間放送王后私生活淫亂的負面形象)


瑪麗.安東尼的密友,朗巴爾親王夫人身著高樂的肖像畫。

幾年前由克莉絲汀‧鄧肯主演的《凡爾賽拜金女》將故事停在王后令暴民震攝的深深鞠躬,但事實上,瑪麗.安東尼或許不如電影描繪的如此身不由己,《斷頭台上的時尚女王》後半本描述了在暴民攻破巴士底監獄與砸毀凡爾賽宮之後,國王一家人仍然在巴黎杜勒麗宮居住了好一段時間,而且依然過著相比全盛時期有點差、但還算不錯的生活:

……她(瑪麗.安東尼)在杜勒麗宮的第一天便召來埃洛菲夫人,製作一百五十個三色帽徽,要她「代表她們的王后分發給巴黎市場裡的女人。」……她也指示埃洛菲夫人提供數十奧尼的粉紅色、白色與藍色絲帶,供她使用……

這一章節描述王后如何利用配戴革命代表顏色、以及贈與平民婦女帽徽拉攏人心,但下一段馬上又細數王后的新衣:

……在一七九一年六月及她計劃的出逃的前幾個月裡,她不再請埃洛菲夫人提供三色帽徽、國民絲帶或策略性地以紅、白及藍三色修改服裝。在為出逃準備的服裝中,瑪麗.安東尼反而開始傾向選擇阿圖瓦不變的綠色,王室奢華的紫羅蘭色,奧地利與王室哀悼的黑色,以及波旁王朝百合花的白色。她慢慢向埃洛菲夫人與羅絲.貝爾坦加量訂製服裝,拼組出適合一位有意思重新奪回王權的王后的「嫁妝」

接著,逃脫失敗的王室喪失民眾的信任,可雖然被囚禁並即將步上斷頭台,卻依然備受禮遇,他們獲准訂製新衣以替換倉皇逃避暴民時,朋友出借的衣服,:

……由於訂購衣物是拿革命政府認為是當今人民的、而不是國王的資金支付,王室一家的選擇絕對稱不上奢侈,花費只相當於過去習慣購衣金額的極小部分。然而,他們的訂單在某種程度上也洩漏了王室的個人品味,以及他們對從前時代的依戀……

其中又以王后訂製的款式數量最繁多:

她(瑪麗.安東尼)獲准支付於貝爾坦的開銷總額,是可憐的六百零二里弗,但這個數字還是比這段期間她在埃洛菲夫人那兒所花的費用多上四倍。瑪莉.安東尼從貝爾坦那裡收到兩頂白色軟帽,大小不等的九條薄紗與蟬翼紗三角披肩,「一條非常精美的綉花棉布裙」,一條白色亞麻小披肩,一條黑色塔夫綢小披肩,以及三段白絲帶。她也獲得幾條亞麻布與棉布直筒連衣裙,一件印有花神弗洛拉的茹伊印花布的棕色禮服,一件「跳蚤色」罩衫,這種顏色是她早期的創新之一,最近又開始流行;此外還有兩條繫頸用的黑絲帶,一頂活潑的黑色「騎師」帽,以及延續騎術主題的一件「『巴黎泥巴』色騎裝領的塔夫綢襯衫禮服。」

這位傳奇王后最後被認定是「紅顏禍水」,不但「私生活淫亂」且「鋪張浪費」,甚至「意圖控制國王」而被處死,但她堅持在步上斷頭台的那一天,依然穿著自己挑選的白色衣裳:

根據大多數人的描述,當幽靈般的白色形象在護送下穿過沿路身穿海軍藍制裝的士兵所組成的雙重人牆時,大家的反應是不知所措、抑鬱的沉默。經過他們面前的女人既不是滿身珠寶,也沒有頭頂羽毛;打扮既不奇怪,也沒有隨便得令人不悅地。


瑪麗.安東尼身著白色便裝步上斷頭台的繪畫。

換句話說,雖然她幹盡了那個年代要被浸豬籠的「壞事」,被認為形象更接近「國王的情婦」而不是「端莊的王后」,但她依然是當時的時尚偶像,一如她的女官所說,只要王后曝光新造型:

自有會受到所有女人大肆模仿。她們希望立刻得到和王后陛下一模一樣的飾物,配戴為她正值顛峰的美貌增添無限魅力的相同羽毛與花環。

邊閱讀這本書,忍不住想到另一本民國時期文人八卦《山河小歲月》作者李舒的微信系列專欄《讓我們一起穿越去民國吃花酒吧!》所寫:

當時那些客人們的妻子也會想辦法光顧那些妓館,因為她們想通過那些房間、那些椅子,打聽丈夫的真正喜好。

或許妓女、蕩婦、以及壞女孩們,在某些層面上,才是真正的時尚教主與女權先鋒,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她們的行為舉止與時尚品味通常挑戰了傳統教條與父權社會,男人愛她們的風騷又痛恨她們的失控;女人忌妒她們的魅力又渴望她們的自由。

瑪麗.安東尼或許無奈可憐,或許惡名昭彰,或許膽大妄為,但從作者卡洛琳.韋伯的角度,她或許只是終其一生都在努力主導自己的身體,作者也幽默地(可能還帶點諷刺地)在結尾,透過百貨公司以瑪麗.安東尼為主題佈置的聖誕櫥窗,緬懷這位被國民送上斷頭台,如今又再度被追捧的時尚偶像。

文章中所有圖片皆來自《斷頭台上的時尚女王:瑪麗.安東尼—一場時尚與政治的血腥角力》

◆ 延伸閱讀 ◆
Muslin為一種源自伊拉克,天然、輕薄的手工平紋棉布,
因為瑪麗.安東尼的小特里亞儂宮時尚,
在18世紀的法國蔚為風潮,
甚至引發法國絲綢業者抗議。

兩本書的內容皆選自英國V&A博物館時尚館藏,
除了清晰的館藏細節圖片與說明之外,
還包含每一款服飾的正反面平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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